基石
作者：
胡国隆
发布时间：
2025-10-16 16:46
我是一名地质工作者，常年行走于山川旷野之间。我的双手，习惯于触摸岩石的纹路，解读亿万年来大地书写的编年史。在山脊的褶皱里，在河流的切割下，藏着地球动荡与稳定的全部秘密。人们常说，地质学是研究“基石”的科学——那承托万物、默然无语的基岩，是一切地表繁华最根本的依托。
然而，在多年的野外工作中，在与无数村庄、无数农人的接触里，我逐渐意识到，我所探寻的，远不止于物质的基石。在田垄阡陌之间，在农民对土地那深沉而复杂的情感中，我触摸到了另一个维度的“基石”——一种关乎国本、决定文明兴衰的制度性存在。它，就是中国的农村土地集体所有制。
这片广袤的土地，以及生于斯、长于斯的亿万农民，共同构成了我们这个现代国家最深厚、最富弹性的“社会基岩”。它并非凭空而来，而是对一部血迹斑斑的“失地史”的彻底反思，是一项旨在终结历史循环的、充满远见的伟大工程。
上篇：历史的断层是失却基石的文明之殇
要理解今日基石之可贵，必先探寻历史断层之惨痛。在我的地质包里，总有一把地质锤。它敲开岩石，显露的是一段段被封存的地质年代。而若以思想为锤，敲开历史的岩层，我们看到的，几乎是同一段悲剧的不断重演——一部“土地兼并－流民四起－王朝崩溃”的循环史。
其一，是循环的陷阱。中国历代王朝，其兴也勃焉，其亡也忽焉。无论是强汉还是盛唐，其建朝立代之初，大多经历过战乱洗牌，地广人稀，统治者往往推行“均田”“屯田”之法，将土地分配给流民，造就一代盛世。然而，随着时间推移，人性的欲望与制度的漏洞便开始显现。富者田连阡陌，贫者无立锥之地。官僚、豪强通过高利贷、巧取豪夺、投献庇荫等各种手段，如同水流侵蚀土壤，一点点地将小农的土地吞噬殆尽。
失去土地的农民，便失去了“根”。他们或沦为佃户，承受“泰半之租”的盘剥；或成为流民，像无所依归的沙尘，飘荡在帝国的疆域内。一旦遇到天灾、外患或额外的税负，这个庞大的、绝望的群体便会爆发出毁灭性的力量。从陈胜吴广的“王侯将相宁有种乎”，到黄巾起义的“苍天已死，黄天当立”，再到李自成那句“迎闯王，不纳粮”，其本质，都是无数失根之民对生存权利的最终呐喊。王朝的巨厦，便在这呐喊中轰然倒塌。
其二，是世界的镜鉴。这种“基石”不稳的悲剧，并非东方的独有病症。它以一种更赤裸、更迅速的方式，在西方世界的工业化进程中上演。英国的“圈地运动”，便是一场典型的、由资本驱动的“地质改造”。从15世纪末到19世纪，无数个“我的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”的封建庄园，在“羊毛比人更值钱”的逻辑下，被议会的一纸纸法令圈占起来，变为私人牧场。那些世代在公有地上耕作、放牧的农民，被暴力驱逐出家园。作家托马斯·莫尔在《乌托邦》中悲愤地写道：“你们的羊，一向是那么驯服，那么容易喂饱，但是现在……变得很贪婪、很凶蛮，以至于吃人。”
是的，羊真的“吃”人了。被吃掉的，是农民与土地的传统纽带。他们失去的不仅是生产资料，更是生活方式和社会保障。他们被迫涌入肮脏、混乱的工业城市，成为马克思笔下除了自身劳动力外便一无所有的“无产阶级”。这个过程，为英国带来了巨大的原始积累和工业红利，但也埋下了尖锐的阶级对立和社会撕裂的祸根，其影响至今仍在。
纵观中外，历史清晰地昭示我们：当土地可以成为被无限集中和垄断的商品时，社会结构的“基底”便会发生脆化、空洞化。绝大多数人悬在空中，少数人占据着庞大的地基。任何一点经济或政治的“地震”，都可能引发整个结构的系统性崩溃。
中篇：基岩的构成是中国方案的工程学智慧
正是深刻洞察了这部血迹斑斑的“地质灾难史”，新中国在其成立之初，便开启了一场寻找和浇筑新“基石”的伟大探索。经过曲折与调整，最终形成了以“农村土地集体所有、家庭承包经营”为核心的基本制度。
这套制度，若以我地质人的眼光看，是一项极其精巧的“社会结构工程”。
第一，是核心结构：“所有权”与“承包权”的刚性分离。这堪称整个工程最天才的一笔。我们可以这样理解：
土地集体所有，是“基岩”本身。它深埋于整个社会结构的最底层，永不交易，永不转让。这从法律上彻底斩断了土地被大规模兼并、资本化的可能性。无论地表之上的经济风云如何变幻，这块基岩是稳定不变的。它确保了在任何时候，国家都掌握着最根本的战略资源——土地的最终控制权，也从根本上杜绝了历史上周期性的土地兼并狂潮。
家庭承包经营，是“基岩”之上的“承重柱”与“耕作层”。它将土地的使用权、收益权明确地赋予千家万户，极大地激发了农民的生产积极性，解决了“谁种地”和“为何种地”的激励问题。这层富有活力的“耕作层”，使得整个结构既能保持根基稳固，又不失微观层面的创造力。
这种“两权分离”的设计，好比在松软的土地上打下了一片钢筋混凝土的基桩。它承认并保护了农民对土地的权益，但又通过所有权的集体属性，防止了权益的无限膨胀和集中，从而在“公平”与“效率”之间，找到了一个历史性的平衡点。
第二，是抗震设计：“三权分置”改革的柔性阻尼。
时代在变迁，社会在发展。当工业化、城市化浪潮要求土地适度规模经营时，原有的“两权”结构显得有些刚性。于是，一场深刻的优化改革——“三权分置”应运而生。它将承包经营权进一步拆分为“承包权”和“经营权”。
承包权，依然牢牢掌握在农户手中。这是他们的“身份证”，是他们的“根”，是法律赋予的、不可剥夺的成员权利。
经营权，则可以自由流转。农户可以将其承包地的经营权，转让给家庭农场、合作社或农业企业。
这一变革的精妙之处，如同在现代摩天大楼中安装的“调谐质量阻尼器”。当强风（经济波动）袭来时，阻尼器通过反向摆动来消减大楼的晃动。同样，“三权分置”使得我们的土地制度具备了强大的弹性：
对农民而言，流转经营权可以获得租金收入，自己可以安心进城务工，而不用担心永远失去土地。他们的“承包权”这座阻尼器，确保了他们在经济的风浪中不会倾覆。
对农业而言，经营权流转促进了土地的集中和规模化经营，为现代农业科技的应用提供了空间，提升了农业效率。
对社会而言，这套机制实现了劳动力的高效配置与安全兜底的完美统一。
下篇：基石的效能是大转型时代的蓄水池与压舱石
理论是灰色的，而实践之树常青。这块精心构筑的“基石”，在中国波澜壮阔的现代化进程中，究竟发挥了怎样具体而微的作用？它远非一个静态的制度符号，而是一个动态的、充满生命力的复杂系统。
其一，它是社会稳定的“超级蓄水池”。地质学上有“蓄水层”的概念，指那些能储存和渗透地下水的岩层，它能调节江河的流量，旱时补给，涝时吸纳。中国的农村，正是这样一个社会层面的“超级蓄水池”。
知识青年上山下乡，是它在特殊历史时期，为缓解城市就业压力进行的第一次大规模“蓄水”。农村以惊人的包容性，接纳了城市的富余劳动力。
20世纪90年代的国企改革，数千万职工下岗。这场剧烈的经济结构调整，之所以能平稳度过，一个至关重要的原因就是，许多下岗职工的家庭与农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。当城市的工厂关闭，他们还可以回到乡村的“根据地”，那里有土地，有房舍，有亲戚网络，能提供最基础的生存保障。农村，再次成为社会压力的“泄洪区”。
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，外部需求冰冻，沿海出口企业大量倒闭，约两千万农民工失业返乡。然而，中国并没有出现其他发展中国家常见的“贫民窟”暴增和社会骚乱。因为他们“有处可去，有饭可吃”。家乡的土地，是他们最可靠的失业保险。这个庞大的蓄水池，成功吸纳了全球化的系统性风险，为国家应对危机赢得了宝贵的战略时间和空间。
当下，我们谈论“内卷”与“躺平”，其背后是城市竞争的白热化与发展空间的逼仄。然而，我们必须看到，对于许多来自农村的青年而言，他们的“退路”认知，在心理层面极大地降低了绝对绝望感的产生。家乡，依然是那个可以回去休养生息、重整旗鼓的“大后方”。这个选项的存在本身，就是社会情绪的稳定阀。
其二，它是国家战略的“终极压舱石”。在航海中，压舱石用以稳定船身，抵御风浪。对于一个国家而言，最根本的“压舱石”莫过于粮食安全。
“手中有粮，心中不慌。”这句朴素的谚语，道出了最深刻的治国哲理。中国的农村土地集体所有制，确保了18亿亩耕地红线能够以国家意志的形式被坚守。无论国际粮食市场如何风云变幻，无论某些国家如何以粮食为政治武器，我们都能够从容地说：“中国人的饭碗，任何时候都要牢牢端在自己手上。”
这份底气，这份战略定力，正来源于脚下这块坚实的“基石”。它使得中国这样一个拥有十四亿人口的巨型国家，在任何全球性危机面前，都能保持最基本的自主性。这不仅是经济问题，更是生死存亡的政治问题。
尾章：永恒的基石——走向未来的维护与展望
当然，作为一名严谨的科学工作者，我必须指出，再坚固的基石，也需要持续地勘察与维护。当下的农村，面临着耕地保护、农业效益、人口老龄化、乡村文化传承等诸多挑战。这好比基岩之上，出现了水土流失或植被退化的问题。然而，我们看到的，不是一个僵化的、被动应付的系统。以乡村振兴战略为代表的一系列举措，正是对这块基石主动的 “生态加固”与“功能升级”。
用科技赋能：无人机播种、智能灌溉、大数据管理，正如为传统的耕作层注入了新的“矿物元素”，提升其产出效率。
用资金反哺：财政转移支付、金融服务下乡，如同为这块基石进行“营养输送”，增强其造血能力。
用人才激活：鼓励大学生、退役军人、企业家返乡入乡，就像引入新的“优势物种”，优化乡村的社会生态结构。
这一切的努力，都是为了一个目标：让这块基石不仅稳固，而且充满生机；不仅是一个稳定的“后方”，更是一个繁荣的“主场”。
行走在亿万年的岩层上，我深知“永恒”一词的重量。地质的纪元以百万年计，而人类文明的历史不过一瞬。但我坚信，一种能够深刻反思历史、真诚关怀人民、并具备自我优化能力的制度，其生命力必将远超任何一个封建王朝或资本主义帝国。
中国的农村土地集体所有制，这块深埋于共和国大厦之下的“基石”，它承载过历史的苦难，支撑着改革的奇迹，也必将为中华民族不可逆转的伟大复兴，提供最深沉、最持久、最可靠的支撑。
基岩无言，托起千峰万壑。
基石稳固，国运昌隆长青。
后记：
此文，献给所有默默耕耘的中国农民，以及所有为夯实这块“基石”而辛勤付出的人们。作为一名地质人，能从一个独特的角度参与这场伟大的思考，我深感荣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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